文|李福泉(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副所长)
来源|北京语言大学国别与区域研究简报
▲ 伊朗民众抗议2018年特朗普退出伊核协议。图源:互联网伊朗是中东地区的大国,也是当今世界最受关注的国家之一。人们在看伊朗外交时,可能会有些迷惑不解。在美国的制裁长期是本国经济发展最大外在阻碍因素的情况下,伊朗为什么就不能改变坚决反美的外交政策呢?按照常理,实现对美和解,进而促进经济发展,应该是伊朗合乎理性的选择。但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样。自1979年11月4日美国人质危机爆发以来的40多年里,反美一直是伊朗外交的最鲜明特征。伊美关系的具体事例说明,利益视角对于伊朗外交的解释缺乏足够的有效性,对尊重的情感需求是理解伊朗国家、民族和外交的重要维度。
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尊重,但对于伊朗人而言,尊重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尊重是一种重要的情感需求,伊朗人在理性之外,普遍具有炙热而丰富的情感。就来源而言,伊朗人的情感受到几方面因素的塑造。伊朗人是喜爱诗歌和敬爱诗人的民族,以非理性为特征的诗歌深刻影响着伊朗人对人生的态度和看法,历史上的众多诗人至今仍然鲜活地存在于伊朗人心中。在伊朗的许多景点,游客并不多,但在每个诗人的陵墓,游客往往都络绎不绝。至今被伊朗人所念诵的许多诗歌都具有苏菲主义的内核,苏菲精神实际上是伊朗许多著名诗歌的灵魂。莫拉维(1207—1273年)等诗人的第一特征正是苏菲修士。抛开了苏菲精神,伊朗无数的诗篇将瞬间丧失诱人的灵气和魅力。体制化的苏菲教团在伊朗社会长期处于边缘地位,但苏菲主义却渗透于伊朗社会的多个阶层。苏菲主义的根本作用就是在僵硬的教法规定之外,回应了穆斯林内心深处难以遏制的情感需求。苏菲精神在伊朗正是借助喜闻乐见的诗歌实现了传承,前伊朗领袖霍梅尼等大阿亚图拉习惯于以饱含感情的诗歌表达对安拉的挚爱之情。苏菲主义的深层影响使得伊朗人往往具有轻物质而重精神的超越性特征。什叶派伊斯兰教无疑也在深刻塑造着伊朗人的情感。伊朗什叶派家庭的父母往往会在子女很小的时候教他们要热爱伊玛目侯赛因,680年第三任伊玛目侯赛因的罹难是什叶派永久的伤痛。许多中国人可能几年都不会流一滴眼泪,但在伊朗,许多人会一次次地为伊玛目侯赛因而悲痛。笔者在伊朗时多次看到,男女老少在聚会聆听专人讲述伊玛目侯赛因被杀的过程时会禁不住流泪,有的人甚至会嚎啕大哭。眼泪是什叶派不可或缺的调味品,给什叶派穆斯林的情感和生活蒙上了悲伤的颜色,一个虔诚的什叶派穆斯林一年当中会一次次地为伊玛目侯赛因而流泪,泪水中饱含着对压迫的不满和对正义的渴望。在情感化的文化传统和社会氛围中,伊朗人的言行容易表现出情绪化的特点,这并非指的是伊朗人不注重理性判断,而是指情感需要,而非利益计算有时会是决定伊朗人言行的首要因素。在包括信任、理解等伊朗人的多种情感需要中,尊重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而这体现于伊朗人生活的许多细节中。中国人在伊朗呆的时间稍长一些,一定会对当地的客套文化留下深刻印象。中国人的客套基本限于熟人之间,但伊朗人客套的对象是所有人。伊朗人在购买东西付钱时,售卖者虽然在伸手接钱,但口中却说着“不用给了,不用给了”。外国人不了解这是客套,在伊朗坐出租车时,听到司机一个劲地说“不用给了,不用给了,你是客人”,就心中赞叹伊朗人多么热情和大方,下车离去,不料司机马上追上来讨要车钱。外国人来到伊朗,非常容易出现类似由于文化误读而陷入尴尬的状况。我在伊朗的最初几个月,当多次遇到伊朗人说“不用给了”的时候,对这种极致的客套有点难以理解。既然钱一定要收,为什么还要这样啰嗦麻烦呢?后来慢慢明白,这是伊朗人与人之间交往时礼节的体现,目的在于表达对别人的尊重。如果不客套就接住别人给的钱,会被认为是缺乏礼貌。
▲ 伊朗人的客套文化(taarof)体现在进出门、就餐、购物等多种日常交往场景中。图源:互联网伊朗人是非常注重礼仪的民族,礼仪体现的是个人的修养和对他人的尊重。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中年人以伊朗通用的尊称“先生”(Âghâ),称呼一个在前面挡道的小男孩,要他让一让,语气温和而友好。在重要场合穿正装是显示尊重和重视的必行方式。2016年9月底,我国回族画家阿里·雷公先生在德黑兰办画展,虽然当时天气依然炎热,男性参观者几乎都穿着半截袖的T恤或者衬衣(中国人),但伊朗嘉宾无一例外都穿着西服和衬衣。2017年暑假,我和家人去伊朗西北部城市乌鲁米耶旅游,在飞机上见到多位提着西服的伊朗人,他们是去参加重要活动,而当时乌鲁米耶的气温超过35度。在我国常见的半截袖衬衣在伊朗是没有销路的,因为既然在伊朗衬衣既然属于正装的一部分,那么就不会有人穿不伦不类的半截袖。伊朗人在商业谈判时会习惯性注重穿着,因为这意味着对事情的重视和对商业伙伴的尊重,但有些中国商人可能不太注意,穿着随意,由此导致双方交流不畅。伊朗人尊重他人,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可以说,对伊朗人最大的冒犯,就是不尊重他。基于辉煌的文明史,伊朗人内心非常骄傲,又由于备受侵略的屈辱史,伊朗人内心又十分敏感。他们非常在乎别人的看法,渴望得到其他民族的认可和赞扬。外国人到伊朗的时间稍长一些,一定会遇到当地人提出“伊朗好吗”的问题。我每次被伊朗人这样问时,都会对伊朗不吝赞美之词。提问者听着我的话自然开心,有的人会接着问“中国好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会接着提出第三个问题“哪个更好”。伊朗确实有好多人对政府不满,但我在伊朗的一年多时间里极少遇到过否定和抹黑国家、民族和文化等有关伊朗一切的“恨国党”。伊朗人本能地维护自身的尊严,非常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在公交车和地铁上,会发现每一个伊朗人都似乎在出门前打扮一番。在阿拉梅大学的男卫生间,墙上有两面很大的镜子,男生们离开前都会在前面认真整理自己的头发和面容。尊严是伊朗人十分珍视的东西。2008年4月,我和向导在德黑兰的一个巴扎游览,看到一个老年妇女坐在走道中间乞讨。她身穿整洁的黑色衣服,眼神中看不到我们熟悉的卑微。伊朗男人的尊严一部分是通过对女性的关爱而体现的。我们习惯于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男人干的活中国妇女几乎都在干。但在伊朗,妇女是不会干扫马路等脏活累活的,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的父亲或者丈夫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或妻子干这些活。在我曾访学的阿拉梅大学,由于住宿紧张,中文系的男生只要住在德黑兰省(不是德黑兰市),大学都不提供住宿,一些男生因此不得不每天花费两个多小时在路途中。但是,女生即便家在不远的地方,大学照旧提供住宿,理由是路上可能不安全。男生们并没有对这种“赤裸裸的歧视”提出抗议,而是很自然地接受了这种做法。对于伊朗男人而言,女性应该是保护的对象,这直接涉及他们的尊严。对伊朗妇女的不尊重,将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作为个体的伊朗人的情感需求,一定会对伊朗民族和国家的对外交往产生影响。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个性,强调尊严、渴望尊重,就是伊朗民族的一大个性。回顾历史会发现,19世纪以来的伊朗史,是备受侵略的屈辱史,获取丧失的尊严是伊朗人对外斗争的鲜明主题和主要目标。19世纪初期俄国著名剧作家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年)的惨死清晰地表明了伊朗人受辱会造成何种严重的后果。1828年,在战争中失败的伊朗被迫与沙俄签订屈辱的《土库曼恰伊条约》。年底,格里鲍耶陀夫奉命前往伊朗,负责督促恺加王朝国王履行条约。格里鲍耶陀夫自进入伊朗后种种傲慢的言行让伊朗人愤怒,他的手下多次强行进入伊朗人住所,寻找那些已经与伊朗男性结婚的格鲁吉亚或者亚美尼亚妇女,试图把他们强行带到高加索地区,这种冒犯的举动更被伊朗人视为奇耻大辱。1829年年初,在宗教学者的鼓动下,大量伊朗人包围德黑兰的俄国驻伊朗使馆,在混乱中杀死了包括格里鲍耶陀夫在内所有在场的30多位俄国人。这次事件是伊朗人在民族和宗教感情双重受辱后情绪化反应的结果,在伊朗遭遇欧洲国家殖民侵略的背景下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19世纪以来英国、俄国等国家的侵略,使得伊朗丧权辱国,颜面尽失。19世纪后期,欧洲东方学的发展使得伊朗人“发现”了长期被遗忘的阿契美尼德王朝,辉煌的古波斯历史为新生的伊朗民族主义提供了急需的养料,惨痛的现实与骄傲的历史之间的巨大张力使得伊朗人更加渴望获得丧失已久的尊严。1921年礼萨汗的政变和1925年巴列维王朝的建立成为伊朗走向独立自主的起点。礼萨汗废除不平等条约,驱逐外国顾问,建立强大的中央集权国家,迎合了民众独立自强的愿望。在礼萨汗的推动下,褒扬古波斯成就的世俗民族主义以教科书和媒体为媒介,塑造着伊朗人的历史观,强化了他们对尊严和发展的渴求。礼萨汗自小目睹西方的侵略,掌权后不惜以看似情绪化的方式维护国家尊严。1935年11月,伊朗驻美国公使在华盛顿因超速违反交规后,尽管表明了自己身份,但依然被戴上手铐押送警局。事后美国官方拒绝道歉,礼萨汗视其为对伊朗的侮辱,随即下令断绝与美国的关系。1937年1月,由于一家法国报纸抨击礼萨汗,伊朗又宣布断绝与法国关系。在美国和法国正式道歉后,伊朗才分别于1939年1月和1939年6月恢复与两国关系。1943年礼萨汗之子巴列维就任国王后,改变了其父亲的独立外交。1953年8月,美国和英国联合伊朗国内保守力量,发动政变,推翻民选的摩萨台政府,扶持巴列维掌权。以这次事件为转折,巴列维开始逐步依附于美国。1964年10月底,伊朗议会通过法律,授予美国军事顾问团全体成员、家属及其服务人员对伊朗法律的豁免权。霍梅尼公开发表演讲,视其为对伊朗的羞辱,指责议会“丢人”的立法使得伊朗成为美国的殖民地。伊朗人愤怒的是,礼萨汗在废除一系列不平等条约40多年后,巴列维竟然授予美国人治外法权。自此,霍梅尼利用伊朗民众的屈辱感,把“美国傀儡”作为攻击国王巴列维最有效的舆论武器,进而对巴列维王朝的合法性形成致命的伤害。进入70年代后,伊朗左派发起的城市游击战就把平时颐指气使的美国顾问作为重点袭击目标,因为他们是伊朗人眼中侵略和屈辱的直接象征。▲ 1979年,抗议者们在美国驻伊朗德黑兰大使馆前焚烧巴列维的肖像。图源:互联网1979年伊斯兰革命的胜利实现了伊朗自19世纪以来最彻底的独立自主。在12月全民公决通过的伊朗宪法中,“自由”、“独立”、“尊重”和“尊严”等成为高频词,反对外来干涉是其最核心的内容之一。宪法绝对禁止向外国人提供特许经营权,并规定除非议会同意,否则政府不得雇佣外国顾问。可以说,1979年宪法淋漓尽致地彰显了备受干涉和侵略的伊朗对尊严和自主的珍视。在对外交往中维护主权和尊严是伊朗历届政府的主要任务,而历史累积形成的受害者心理使得伊朗人习惯以敏感多疑的眼光看待任何国家的外来影响。在1979年以后,什叶派伊斯兰教也开始深刻影响伊朗的对外交往,成为塑造伊朗政府和民族对于尊严认知的关键因素。1989年,伊朗最高领袖霍梅尼以小说《撒旦诗篇》亵渎伊斯兰教为理由,发布法特瓦,号召穆斯林追杀作者拉什迪以及该书译者。霍梅尼这一令世人震惊的举动无法以国家利益的角度进行理解和解释,它和礼萨汗曾毫不犹豫地断绝与美国和法国关系的做法本质上有共同之处。1979年后伊朗政府实行反美外交是伊斯兰革命的逻辑结果。伊朗政府和民众对尊严的维护主要是在“反对美国霸权”的过程中而实现的。1979年11月人质危机的爆发使得美伊关系走向敌对。两伊战争中,虽然萨达姆是世界公认的侵略者,但美国却支持伊拉克,甚至默认伊拉克军队对伊朗使用化学武器。1988年4月,美国文森斯号巡洋舰在波斯湾发射导弹,击落伊朗民航客机,致使机上290人全部遇难,美国却始终拒绝道歉。在伊朗一再遭受美国打压的情况下,伊朗国内依然始终有力量主张与美国和解,但美国不仅没有积极回应,反而升级打压。1989年当选伊朗总统的拉夫桑贾尼积极缓和与美国关系,但美国总统克林顿却把伊朗和伊拉克一起作为“双重遏制”的对象。1997年改革派代表哈塔米当选伊朗总统后,提倡“文明对话”,积极发展与美关系。911事件后,伊朗公开表达对美国的同情,支持美国打击塔利班。但2002年1月,美国总统布什却把伊朗称为“邪恶轴心”,指责伊朗支持恐怖主义。在许多伊朗人看来,虽然伊朗多次对美国表达出了足够的诚意,但一次次地得到的却是毫无底线的羞辱。在与美国的交往中,伊朗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因此,伊朗官方往往都是以“霸道国家”、“傲慢国家”指代美国,表达了对美国不尊重自己的愤懑。伊朗一方面钦佩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明,把美国以及德国、法国等欧洲国家放置在人类文明结构的顶端,另一方面,伊朗人内心深处非常希望获得国际社会、尤其是西方国家的尊重与认可。伊朗领导人在演讲时,总是把平等和尊重作为发展对外关系的先决条件。但伊朗在与美国的交往中,感受不到应有的尊重,竭力“妖魔化”和打压伊朗是美国一贯的做法。2018年特朗普退出核协议严重伤害了美国在伊朗的信誉度,拜登政府在与伊朗就恢复核协议谈判的过程中,还不断增加新的制裁,使得伊朗严重怀疑美国谈判的诚意。伊朗和其他任何国家一样,都重视现实利益和经济发展,但这些可能会屈从于伊朗更高的精神目标和情感需要。伊朗宪法在导言中专门强调,经济只是手段,要服务于实现正义、获得尊严和建立伊斯兰社会的目标。对于伊朗而言,核能力和弹道导弹能力不仅是单纯的技术,更是关系到伊朗作为地区大国尊严的重大问题。在发展弹道导弹技术、增强国家防卫能力的问题上,伊朗国内既没有改革派,也没有保守派,只有毫不妥协的强硬派。当一个问题上升到民族尊严的高度后,伊朗任何阵营的政治家都无法做出实质性的妥协。数十年的事实证明,尊重是伊朗超越物质利益的强烈情感需求,美国的极限施压政策不可能迫使伊朗屈服,施舍式或者胁迫式的协议都不可能被伊朗所接受。我国伊朗问题研究专家金良祥博士认为,“鉴于伊朗特殊的民族心理,美伊关系的根本改善尤其需要美国长期、可持续地表现出足够的‘尊重’”。美伊恩怨情仇数十年,尊重是当前伊朗对美国的最大情感需求。有的学者认为,伊朗政府实际上不愿意实现对美关系的正常化,因为这会危及把反美主义作为意识形态基础的伊朗政府的合法性。这种看法显然严重低估了伊朗政府的掌控力和生命力。上个世纪70年代,曾与美国在战场上激烈交锋两次的我国与美国实现了和解,不仅没有引发严重的政治后果,反而由于后继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大大增强了我们党和政府的合法性。伊朗亦如是。
*文章原刊于《北京语言大学国别与区域研究简报》,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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